厦门市鼓浪屿-万石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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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感伤与缅怀
今年以来,我流了好几回眼泪。
“悲伤”两字在现代词典中等同于煽情,尤其偌大年纪的我,本该又冷又硬,如此伤感,至少要被视为矫揉造作,说起来真是难为情啊。(据说,有一种叫“枯眼症”的疾病正在流行。将来,人类的泪腺会不会彻底萎缩,以至变成青蛙眼,圆睁着睡觉?)
今年元旦期间,蔡其矫诗人在北京去世。亲睹老师遗容,我痛哭失声。而他那巨大脑颅里汹涌澎湃的“波浪啊”(蔡其矫名诗),终于止息。
2月,寒风料峭。厦门书法界元老,94岁的高怀老先生去世。这位上世纪40年代就驰名厦门,饮誉八闽,蜚声海内外的书法名家,曾谦虚地自称是我祖父的学生,与父亲交往笃厚,因而是我的世伯。
经常在鼓浪屿街市上,遇见和风细雨的高老先生,手里拎了一点点豆腐青菜,厚镜片只闪烁前方,决不东张西望。老人家虽德高望重,每天仍要早早起来为太太熬粥。我认识的鼓浪屿老爷子们都高寿,且不发胖,到了高老先生这一辈,简直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
每逢艺术家聚会,他总是踽踽独行而来,会散席终,仍是独自悄然离去。既不傲物也不骄人,不妄信闲言碎语,更不说三道四。炉火纯青的不仅是他那支神来之笔,在他的个人修为里,已经没有半点烟火味。
我父亲的葬礼上,高老独自来与故人道别,流着眼泪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很软很凉,羽毛一样轻柔。我为高怀老世伯流的眼泪,也是悄悄的,在落叶打旋的旧居门口。
7月下旬,高温大早。惊悉90岁的国画家林英仪永远离开鼓浪屿了。21年前,我赴美国参加诗歌节之前,丈夫陪我去求两幅画作礼品。在那简陋而幽暗的寓所里,林英仪展开几轴作品让我挑选,最后由他做主,送我一春一冬两幅墨梅。那时节,除了一声由衷的谢谢,并无润笔费之说。
我来不及为林英仪送行。因为他离去的第二天,我98岁的婆婆在卧床10年后的这个酷暑里,应天父的召唤,无声无息走了。婆婆的葬礼遵照基督教形式,简单克制,到场的除了亲属们,只有婆婆生前老友的儿女辈,他们也都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了。婆婆只是一个家庭妇女,由于积极参加侨联,妇联及街道活动,在鼓浪屿也算抛头露面,因而有几个联袂进出的热闹知己。婆婆几乎是她们中间活得最长的。
婆婆的死,对我而言,标志着鼓浪屿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二、庭院深深深如许
婆婆姓李,与鼓浪屿李家庄的李甘总、厦门局口街的李彩鸾,号称“三李”,是最亲密的闺友。
后辈们称李甘总为云琴姨。云琴姨的丈夫原是银行行长,解放前就去世了。我的四姨是这家的长媳,云琴姨最宠爱长孙,也就是我的表妹舒非(舒非与生俱来有大家闺秀气质,写诗和散文。她在香港三联书店工作多年,接待过国内许多大腕作家,因而有点名气)。云琴姨70年代末移居香港,与婆婆一样,频繁来往于两地,我经常能吃到她送的香港“利是糖”。每逢李家庄大院的龙眼熟了,云琴姨会遣女佣送一大竹篮带叶子的鲜果来。我要是心血来潮洗手做一回春卷,婆婆会亲自端过去分享。两家之间,也就是三分钟的路程。
漳州路48号的李家庄,是豪富李清泉先生的又一处别墅。云琴姨住在紧挨李家庄的连体别墅里,婆婆习惯统称李家庄。在娘家人的这座深宅大院里,云琴姨带着两儿三女(个个大学毕业),守寡多年,是典型的闽南侨眷。每年春节,我去李家庄拜年。尽量提着脚跟,踩在咔吱咔吱作响的木地板上,心里羞愧不已。(云琴姨是怎样做到浅步轻移,有如舞台上的青衣?)接过云琴姨手中的桂圆糖水,进入我四姨那奢华古典的阔大卧室里闲话。我的四姨美丽慵懒,不善理家,房间遂有些凌乱。平日里,等她教书去,云琴姨必进屋叠被铺床,抖直睡袍挂起来,抱出换洗衣服交给女佣。孙女舒非有些贴身小衣物,还是云琴姨亲自手洗。婆媳妯娌姑嫂之间,也许有过互相看不惯的小矛盾,都悄悄化解了,从未大声喧闹。这是云琴姨不怒自威的治家方式,也是鼓浪屿许多大家族的传统家风。
云琴姨眉弯目长,唇薄齿密,衣着非绢即绸,走路风吹草动;说话轻声细语,抑扬顿挫的泉州口音动听至极。即使她已过70岁,风韵不减,我仍倾慕于她那薄瓷一般的纤丽精巧。
这些年,一座座原本大门紧锁,庭院深深的鼓浪屿老别墅,被标志性展览成旅游景点,剥露出一个个错综交融的家族肌理,被世人道听途说着。历史烟雾里隐没的场景、人物及脉络,正被许多电视剧制造商所虎视眈眈呢。我相信云琴姨和她那渐渐隐去的同代人,眷恋回首之际,绝不愿看到自己被复制、割裂、篡改和出卖。
云琴姨去世将近20年了。一个如此柔弱而又好强的女人,一个深谙生活趣味,却不得不孤枕冷寝漫长度日的女人,她的内心曾经有过怎样的孤独、煎熬与憧憬?她的经历里有没有发生过强烈地震或者隐秘逃逸?我不愿触动也不敢深入。该平复的波澜,就让岁月的海潮带走吧,重归众生的浩瀚大洋。
三、瞧这一家子
婆婆另一位密友陈锦彩,年岁小一些,婆婆因此总叫她“少年也”,今年也90了,仍然活跃得很,四处走动,爱吃香脆核桃仁。她出身杏林世家,父亲陈天宠是名医,陈锦彩与林语堂的旧情人陈锦端(陈天恩之女)是堂姐妹。
仅提陈锦彩,知道的人也许不多,要是说起廖先生娘(俗称廖娘),那真是无人不晓。廖娘一辈子热心参与本岛大大小小事件:官方的、民间的、教会的、家族的、邻里的,廖娘总是有求必应,有应必不吝使力。
文革期间的一个早晨,隔墙那边人声鼎沸,原来邻家的女主人跳井自杀了。公安人员放下铁钩去捞尸,廖娘一旁心有不忍,上前阻止:“你们这样乱耙,不但衣裤破烂不堪,恐怕还会皮开肉绽,那死者就更可怜了!”可是井深口小,腰粗膀圆的警察下不去,除非叫孩子下井。让孩子去接触死人,大家更不忍心。于是廖娘自告奋勇,在自己腰间挽了根麻绳,坠到井底,怜惜地为比邻而居的老朋友,把衣服整理好,捆牢绳子,以便公安人员拉上地面。
廖娘的古道热肠略见一斑矣。
廖娘的丈夫廖永廉,更是鼓浪屿世家子弟。他是廖氏望族的后裔,称呼林语堂的妻子廖翠凤为堂姑。廖永廉这一系都是名医,大姐夫是中科院医学院士,二姐的儿子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钟南山。1932年,廖永廉从鼓浪屿英华中学毕业后,赴上海圣约翰大学攻读医科,8年后获博士学位。
身着一身乳白运动服,背一副球拍,那一定是往美国领事馆去,馆内的网球场最为标准(他曾获福建省网球双打冠军);当廖先生戴上折扁的鸭舌帽,穿上宽衣布裤,不必看他手里的钓鱼竿,也知道海边礁石中,那一个固定的位置今夜有人守望了;还是摄影家协会会员,作品经常发表在报刊杂志上。在彩照尚未普及的时候,他在相机里装上进口彩色胶卷,兴致勃勃来为我的婚礼导演、拍摄,然后关在廖家的卫生间里,拉起黑布帘冲洗。翻看这些20多年前的旧照片,似乎还留着他那诙谐的推波助澜的画外音。
廖家人大多通英语,儿子孙子尤为专业,我那些国外来函都是请他们翻译的。每逢外宾来岛,廖家便成为接待的一部分。那天早晨,廖家人刚洗漱完毕,忽然,外办主任领了泰国总理来叩门,一时间众人手忙脚乱。外办主任说,就这样吧,挺好。于是廖先生穿着睡衣,用英语介绍墙上的摄影作品,廖娘趿着拖鞋端出美好咖啡。廖娘煮的咖啡真是滴滴香浓,味道好极了。
说廖永廉先生才情并茂,倜傥风趣真是一点不过分。本想说风流倜傥的,怕廖娘不高兴。他俩一向伉俪情深,人前总是互相斗嘴调侃,廖娘的口舌伶俐与廖先生的机智敏捷相得益彰。廖先生跟岛上那些士大夫风范的男人们一样,洁身自好,一丁点绯闻都很难捕风捉影。这样的鼓浪屿男人要多帅有多帅是不是?
当廖先生戴起口罩,披上白外套,严谨沉着,恢复著名的内科医生身份,再亲密无间的老朋友即刻都俯首帖耳。解放初,来鼓浪屿寻访廖先生的疑难病患中,多有内地贫苦农民。不但能获得悉心治疗,还经常把付不出住院费的病人移到家中将息,廖娘亲自熬鸡汤。廖永廉1976年退休,一直到去世,鼓浪屿人仍然叫他廖主任。
廖家曾经失窃,警察进屋认真记录:廖娘大致检查后发现没有损失,教授儿子与医生儿媳的抽屉都被撬开过,可是他们完全不记得有过什么东西。小偷很快捉拿归案,一看,原来是故人之后。因赌输钱逼急了,从后厨房翻窗进来,熟门熟路楼上楼下翻找一遍。经过廖永廉的大遗像前,偷儿还晓得立正鞠躬:“廖主任,对不起啊!”依廖先生幽默的性格,倘若能开口,必笑呵呵回应“没有好东西,让你空手而归,那才是不好意思呢!”
先生过世后,廖先生娘和儿子们搬到厦门,住进安全环保的高尚社区。岛上这一座花木葳蕤的独立小楼,现已转手他人。
四、一小片瓦蓝的天空
鼓浪屿女人。鼓浪屿男人。
鼓浪屿人拥有一种与世无争和平共处的心境,因为近一个世纪左邻右舍都是知根知底的世交;他们不敢过于放浪过于造次,因为到处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眼睛和耳朵。们自觉维护内心的安宁和秩序,因为一百多年来头顶上总是一直响着经久不息的教堂钟声;他们过着恬适自足的生活,既不奢华也不吝啬。据说,岛上百分之七十的家庭,都有着来自海外的蔚蓝色汇款。
当然,也不全是这样。
从前的豪宅里,不但住着养尊处优、张琴鼓瑟的公子哥儿,还活动着众多悄然无声的服务者,除了住家丫头以外,他们一般集中住在岛上比较边远荒凉的区域。文革时期,尽管外面世界很精彩,煽动性的宣传叫嚣,鼓捣出半真半假的指控事件。在被剥削者最为集中的鼓浪屿,似乎很少有当年的丫环与下人,站出来揭发批判,痛诉血泪史,乃至报复肆虐于当年的主子。人心惶惶是有的,大家都是如此。从前的老丫头们会在夜间摸进老宅,探望旧主,陪着落泪,同样为他们担惊受怕,顺手帮他们挑满一大缸水,或者拖拖地板。嫁到外乡去的丫头,甚至提出来接老主人到乡下避避风头。
无论怎样启发,都不能分清阶级立场的这些穷苦人,到底是怎么啦?一个厦门大学的红卫兵,忿忿对我这样抱怨着。
这样的平民百姓,对白纸黑字有着先天的敬畏与回避。我不愿使他们惴惴不安,所以在文章里从不提他们的名字。女记者徐芳菲大学毕业不久,来到鼓浪屿采访时,写过一篇激情文字。其中提到的程姐,住在原先市场路的一个黑乎乎门洞里,幽暗的竹节式房屋,被板壁隔成好几家住宅。所以啊,鼓浪屿人并非个个住在仙境里。
42年出生的程姐是个弃婴,被年过半百的孤寡老太收养,祖孙相称。奶奶虽勉强只供程姐到小学毕业,程姐仍然感恩不尽,伺奉奶奶到天年。结婚不久,程姐就被丈夫离弃了。留下一个儿子,小学二年级时发现得了隔代遗传的血友病,逐渐失去行动能力。体重不足50公斤的程姐,每天数次背儿子上下狭窄的楼梯,然后推着轮椅,接送儿子上学。直到儿子上了高中,体重增加许多,还是趴在妈妈的背上完成学业。
越加干瘪的程姐,背负的还不只这些。再婚的丈夫不幸患癌症逝世,留下90多岁的婆婆和婚前收养的儿子。对于在一家效益不好的企业上班,每月只有三四百元收入的程姐,岂非雪上加霜?
这一家四口,与程姐有血缘的只有残疾儿子,可是程姐并不怨天尤人,以瘦弱的肩膀支撑了这片倾斜的屋盖。程姐本分地劳碌着,纯朴地微笑着,亲切地呼叫两个儿子吃饭,耐心地给老人洗脸抹身梳头。她是怎样分配有限的24小时乃至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怎样精心计算安排每一分钱,确保一家老小的温饱,以至自己只是剩饭冲开水当一餐过?她是家里的天,天空总是瓦蓝明净。
现在,程姐已经离开鼓浪屿了。当年,并没有“感动中国”、“时代之星”等社会新闻栏目,也没有慈善机构得以救助。程姐的真实处境只在邻里街坊间传闻,有能力援手的,自然都会悄悄地送了温暖。
在鼓浪屿,这样的平民百姓举不胜举。多年前,厦门作家唐敏因小说里引用真人真姓名受到起诉。我本以为有文化的鼓浪屿人会替唐敏打抱不平。不料,在菜市场,我认识的卖鱼胖婶愤然声讨着:“你们这些作家,如果动辄把乡邻的事弄到报纸去,以后谁愿接近你们!”
我霍然惊醒。她说的真是有道理。鼓浪屿人太热爱太珍惜清静无嚣的生活了,就算我自己,不也是从不接受媒体采访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对不起了程姐,你的故事我用了化名。
五、变迁与流失
1841年以来,有人说鼓浪屿是最卖国的:变相割让主权和土地。如果换一个角度,挖掘一下所谓“殖民地文化”和“租界文化”的积极面,人们很快会发现,排除那种奴役性、侵略性、掠夺性的一元思维批判,其间呈现某些成果是否或多或少参与了小岛的现代文明过程——在强行而巧妙的“殖民文化”推行中,既改造了边缘土地的传统成因,又培育出异质型的新质素?
反思小岛100年来,那些现代社区管理(工部局、会审公堂)、现代通讯(大北电报公司)、现代海关税收(理船厅公所、吡吐庐)、现代贸易(德记洋行)、现代教育(养元、福民小学、浔源、毓德、怀德、英华中学)、现代医疗(博爱医院、救世医院)、宗教传播(福音堂、三一堂、天主堂)……在弹丸之地上四处盛开,就会深感经由中西文化激剧碰撞、顺应,从缓慢的农耕节奏中,一下子就弹奏成“人杰地灵”的韵律。
特殊境遇、特殊交汇点,鼓浪屿的天幕,一时间群星荟萃。有音乐家(从周淑安延续到许兴艾,整整一个梯队)、医学家(林巧稚、黄桢祥)、文学家(林语堂),科学家(卢嘉锡)、画家(林克恭、周廷旭)、教育家(马约翰、卢赣章)、爱国仁人志士(林祖密、许卓然、许春草、张圣才)……
这些人中,有的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原住民,鼓浪屿的风水人情成为其胎教之一,如林巧稚和颜宝玲等;有些人是从小移植过来的,受鼓浪屿开智,如张圣才、黄萱和林语堂等。按照西方心理学说,人类在青少年时期所接受的影响,决定其一生的行为方式;还有些人虽然只是短暂过境,却也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如辜鸿铭、蔡其矫。
我熟悉并经常怀念的这些鼓浪屿老人,当然不是完人。在他们优雅光鲜的生活方式背后,隐藏着相当突出的性格弱点:比如清高自赏,拒绝溶入时代大潮,多数家族因此式微衰败,很难再创辉煌;比如脆弱纤细,经不起风吹雨打,小事忍耐大事逃避,对宗教的绝对虔诚,导致对现实的无奈顺从;又比如往往过于谨小慎微,显得自闭和落伍,常常有拿不起放不下的优柔寡断。慢慢的,连我都有些惶惑,似乎老祖宗吃苦耐劳的拼搏精神,都被鼓浪屿这座千雕万琢的大盆景给消耗殆尽了?
老宅改建的民营怀旧博物馆里,有一张图片说明,到过鼓浪屿的名人可真多:鲁迅、郭沫若、秋瑾、弘一法师、尼克松、邓小平、蒋介石……各行各业,五花八门;名鼎鼎,参差不齐。若绘成长轴画卷,不是有点熙熙攘攘的味道吗?想当年鼓浪屿还不是国家5A级风景区呢。
成为拥挤的旅游区后,鼓浪屿不可避免地正在消耗人文色彩与古典魅力。谁来管这事?怎样管?争议很多。于是不断开会、研究、听证。不堪其扰且生息不便的原住民渐渐迁走,因无力修缮被迫放弃的老别墅更加颓败,把一个世纪的精美绝伦,密码一般,破碎在苍凉的断垣上。
六、生命天使
台风“蝴蝶”只用翼尾轻轻挑逗台湾海峡,敏感的厦门立刻打起喷嚏,雷声够大,雨粒儿也不小。骤雨初歇,我和先生收了雨伞,在花岗岩石阶上,蹭去鞋底在大德记沙滩沾上的涛沫,缓缓走进林巧稚纪念馆——毓园。
毓园的面积不大,平常游客罕至。在寸土寸金的小岛上,显得格外葱茏、静谧,只有蝉在曼声吟诵着一位“鼓浪屿女儿”的名字。林巧稚全身石像以及纪念堂内的半身铜像,不约而同都强调了一双灵巧的、温柔的、安详的纤手。林巧稚大夫行医五十多年,亲手接生五万多个呱呱小生命,也就是说这双不知疲倦的手,几乎每天要拍在三个小天使的屁股上,欢迎他们平安降临人间。
林巧稚于1901年12月23日,出生在鼓浪屿一个基督教家庭里。她的出生地在晃岩路47号,优雅的白色三层小楼正对日光岩正门,背后是波光潋滟的海面。2003年我曾提议在此建立厦门文学院,获得有关部门核准,进入2004年厦门政府工作报告。但是,三年过去了,由于种种原因,这座破败的白色小楼至今空置着,一棚老葡萄等不及迟迟未至的滋养,焦灼枯死。
林巧稚5岁时,母亲患子宫癌去世,其惨状对她日后选择妇科专业有重大影响。丧母之后,父亲再娶,林巧稚由大哥大嫂抚养。经济状况下滑的大哥大嫂为供林巧稚读书,竟不得不让自己的孩子中途辍学。(就像我父亲经常强调的闽南风俗: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天赋优异的林巧稚,更加珍惜这一得之不易的读书机会,刻苦勤奋,成绩遥遥领先。
1921年夏,林巧稚离开鼓浪屿,考进北京协和医学院,1929年获博士学位,被留在北京协和医院当妇产科医生。她是第一位毕业留院的中国女医生。1932年,林巧稚到英国伦敦医学院和曼彻斯特医学院进修深造:1933年,又到奥地利首都维也纳进行医学考察。1939年,她再次远渡重洋,到美国芝加哥医学院读研究生。1940年回国,不久升任妇产科主任,成为协和医院第一位中国籍女主任。
1983年4月22日,在走完了82年医家生涯之后,林巧稚病逝于北京。
林巧稚是中国现代妇产科学的主要奠基人之一。厦门女作家赖妙宽花了四年时间,把她的故事写成长篇传记文学《天堂没有路标》。该书史料翔实,以女性的视角,生动地抒写了这位生命天使圣洁的一生。
关于林巧稚的独身,有过种种猜测,都无法证实。读书期间,协和医院有“愿做实习女医师、住院女医师者,请勿结婚”的明文规定,也许林巧稚为了学业不愿轻触雷区?后来她的地位已不受婚姻限制时,为何没有成家呀?有人便说她怕家庭、孩子拖累自己,从而影响把精力放在病人身上。
此外,也有“终生未嫁源自一句戏言”的说法:鼓浪屿女子师范毕业后的林巧稚,坚持报考协和医学院,家人为昂贵的学费发愁,劝说:你再读八年书,成老太婆就嫁不出去了。倔强的林巧稚抹着眼泪回答:那我就不结婚,一辈子不嫁人,行了吧?一句戏言未必就如此定终身,真实原因是什么,恐怕林巧稚自己也很难理断。还是那一句老话,所谓“种种原因”吧。
鼓浪屿的单身贵族真还不少。他们区别于其他邋遢、萎靡、枯寂的单身汉,便是一种更加凸现的贵族味。居家收拾得井井有条,衣领袖口纤尘不染,举手投足间气定神闲,待人更加诚恳礼貌。我认识的知名人士虽然有好几位,由于纯属个人隐私不便深究,具体原因各不相同吧。或者宁缺勿滥?或者曾经沧海?或者志不在此?或者自觉不够优秀,难以承担责任?无论这些人持的是哪种心理状态,不肯随波逐流,不愿勉强自己为难他人,糊涂成就一桩世俗婚姻,是他们冷静执着的人生观。
走在鼓浪屿街上,自尊自重,熟人们颔首微笑,表示敬意。
七、漳州路上的“洞房”
20世纪,林语堂是一位颇具争议的人物。有的赞誉是“幽默大师”,也有恶评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小品文作者”:有人褒他是“一代哲人”,也有人贬他是个饶舌的“世故老人”;有人崇拜他是蜚声世界文坛的“中国大文豪”,也有人将他斥之为“反动文人”……21世纪改变了过去“对抗与斗争”的主题,更强调对话、和谐与健康的发展新理念,更重视人类面临的共同困境,更注重人生和人性的题旨。因此,林语堂的文化思想也就更引人关注。
林语堂出生在距离厦门百里外,漳州平和县一个牧师家庭里,其母语是地道闽南话,我认为这对于一个作家非常重要。林语堂10岁被送到鼓浪屿养元小学接受启蒙,中学继续就读岛上的寻源书院,直到1912年考进圣约翰大学。林语堂所接受的基础教育及成长过程均在鼓浪屿,又是岛上大户廖家的女婿,可以说是半个鼓浪屿人。
“漳州路44号”的廖宅如今藤蔓褴褛,苔生藓长,为很多寻觅文化遗迹的访客们驻足唏嘘。老人们告诉我,林语堂并非入赘廖宅,所以新房和书房其实均在偏屋,表示小两口另起炉灶的意思。
林语堂原本热恋的是大学同学陈希庆的妹妹陈锦端。陈锦端也是鼓浪屿人,就读上海圣玛丽女校,与圣约翰大学仅一墙之隔。父亲陈天恩医生坚决反对两人交往。“我由上海回家后,正和那同学的妹妹相恋,她生得确是其美无比,但是我俩的相爱终归无用,因为我这位女友的父亲正打算从一个有名望之家为他女儿物色一个金龟婿,而且当时即将成功了。”(林语堂《八十自叙·第五章“我的婚姻”》)
陈天恩为阻止这一对青年的恋情,移花接木,替邻居廖悦发的二小姐做媒,获得两家长辈首肯。林语堂得此消息,脸色凄苦百般无奈回到家里。母亲等到深夜,手提灯笼走进他卧房,柔声慰问,他终于克制不住痛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瘫成一团。
廖家在鼓浪屿是富商,拥有自家的码头、仓库、房产,其名下的豫丰钱庄在马来西亚设有分号,堪称钟鸣鼎食之家。廖翠凤在鼓浪屿毓德女校毕业后,也赴圣玛丽女校深造,是陈锦端的同学。廖母有些担忧:“语堂是个牧师的儿子,家里没有钱。”女儿坚定不移:“穷有什么关系?没有钱不要紧。”
万念俱灰的林语堂最终服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廖翠凤订婚。心有不甘,提出必须先念完大学。毕业后还拖延着,继续留在清华大学任教。廖翠凤矢志不移,苦守鼓浪屿,感动了浪子林语堂,两人于1919年1月9日步入教堂。婚后,林语堂和妻子商量,将结婚证书烧掉了。他说“结婚证书只有离婚才用得上”,表示了两人相依相守的决心。
同年,林语堂赴美国哈佛大学读硕士。1926年,林语堂任厦门文学院院长。
生于一个知足常乐的牧师家庭,崇尚个性自由。廖翠凤生长于鼓浪屿旧式大家族,一言一行严守礼教,包括基督教的清规戒律。林语堂讨厌一切形式上的束缚,如领带、皮带、鞋带。翠凤每次出门,非得胸针、手表、耳环,打扮整齐,连衣服边角也得烫平。林语堂有着文化人多愁善感,情绪化的时候,廖翠凤见惯不怪,但是对丈夫以外的一切艺术家,邋遢的画家、长发诗人、街头卖唱的流浪艺人,一概嗤之以鼻。
当年,抛弃旧式发妻,另找时髦知识女性的文化名人比比皆是。(现在不也一样?)林语堂成名后,廖翠凤有过担心。林语堂安慰她:“你放心,我才不要什么才女为妻,我要的是贤妻良母,你就是。”与他来往的新潮女性中,不乏才貌双全、光彩照人者,到后来都成了廖翠凤的知己。
廖翠凤是尘世的、精明的、一丝不苟的。按照鼓浪屿人说法:有良好家教的。林语堂注重精神世界,懒散而不知生计艰辛,正需要这样的妻子。林语堂曾经感慨着:“才华过人的诗人和一个平实精明的女人在一起生活,显然,富有智慧的,往往不是那个诗人丈夫,而是那个平实精明的妻子。”
廖翠凤另有心得,也精辟得很,可为天下妻子先。她说“不要在朋友面前,诉说丈夫的不是;不要养成当面骂丈夫的坏习惯;不要自己以为聪明:不要平时说大话,临到困难时,又袖手旁观。”
婚后六十余年,就像在上帝面前,他俩诚心诚意回答牧师所问:无论富贵与贫穷,无论生病与健康,均不离不弃,白头偕老,至死不渝。
另说陈锦端。她拒绝父亲千挑万选的金龟婿,孑然一身,远渡重洋赴美留学。回国后在上海中西女校教美术,直到32岁时,才与一位厦门大学教授结婚,终老于厦门,没有子嗣。
1966年林语堂定居台湾阳明山白屋。1976年初,听人说起陈锦端还住厦门,隔水相望。80岁老情种,竟像青年人一样霍地从座椅上站起来,脱口说:“你告诉她,我要去看她!”同年3月26日,林语堂在香港去世,4月移灵回台,葬于阳明山故居后院。
在水一方的陈锦端,有没有忽然一阵心悸疼痛,为那异乎寻常的潮汛?
八、鼓浪屿老歌
2006年11月,我赴京城参加作代会,在饭店见蔡其矫老师面前,满满一大盘花色菜肴。我不禁笑了笑。他也乐了,得意地晃晃脑袋,对我竖起大拇指,示意饭菜不错,同时夸耀自己有个好胃口。不料,回福建后不久,听说他患了脑瘤。今年元旦期间,蔡其矫老师在北京去世。我在厦有必须主持的重要活动,不能参加追悼会,只好提前一天,大清早飞北京前往吊唁,当天下午飞回厦门。
悲恸之余,虽多方约稿,不能成文。直至师兄陶然为《香港文学》纪念专辑火急约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回忆起蔡其矫老师的《鼓浪屿之歌》:
蔡其矫先生并非鼓浪屿人,却对鼓浪屿充满爱恋。号称海洋诗人的他,来过厦门无数次,尤其80年代之后,经常短期旅居鼓浪屿。他创作的优秀诗歌作品,对厦门有特殊贡献。
蔡其矫先生是印尼华侨,祖籍泉州,11岁归国求学,拟报考厦门集美中学。但当时交通不便,船期的延误和车路曲折,11月才抵厦门。集美中学以开学已两个多月的理由拒收,当时可没有什么侨生照顾政策,只好插班鼓浪屿的福民小学(后改名笔山小学)高小二年,即现在的六年级。小学不设寄宿,幸好亲戚帮他搞到闽南职业中学一张铺位。
70年代中期,蔡老师指着黄家渡临崖一所破旧的白房子,告诉我那就是闽南职业中学,他曾经度过一段少年时光。现在的黄家渡已改建成绿地、花圃和豪华别墅,比较起来,应是当年击鼓涛声、渔舟桅灯、清冷的月光和退潮后的粗砾藻石,更能打动少年一颗敏感的心吧?
1956年,集美海堤建成,蔡老来厦创作《海峡长堤》(此诗在厦门特区十五周年庆典上朗诵过片段),海政文工团一位舞蹈女演员陪他夜间隔海眺望鼓浪屿。姑娘赞叹着:鼓浪屿真是个美人儿!蔡老怦然心动,遂写成诗篇《鼓浪屿之歌》,脍炙人口的名句就有“月下的鼓浪屿,睡中的美人”等。
同年中秋节,蔡老又来厦门,恰逢文艺界的“月光晚会”,与鼓浪屿女高音颜宝玲同舞绿茵之上。歌唱家送给蔡老一本两指宽的精致记事本。蔡老随身带着它,即时即地录下零句短思,再捶打成章。之后完成的组诗《鼓浪屿的晚秋》,其中一章就是《月光舞会》。同类长形小笔记本,至今蔡老已存了三四十本,用以纪念故友。
《鼓浪屿之歌》由江吼、杨扬等三人谱成曲,全曲曾经发表在《厦门日报》。作曲者因此获奖(究竟什么奖,连杨扬都不记得。如果现在的人,一定把它印在名片上永志不忘),其歌词却以“虽然优美但缺乏时代气息”而榜上无名。试想想,如果当年蔡其矫先生为了“时代气息”,塞进诸如“朝阳万丈鼓浪屿”,“红旗飘飘日光岩”,“对敌斗争的前哨啊”这样口号,现在有谁还会记起它?
新版的《鼓浪屿之歌》征集多年后,忽然无声无息,不了了之。蔡其矫先生半世纪前的名篇,像岛上矗立的鼓浪石,每一击天风海涛,都有深厚弘扬的回声:
黄金的沙滩镶着白银的波浪
开花的绿树掩映着层层雕窗
最高的悬岩又招来张帆的风
水上的鼓浪屿,一只彩色的楼船
头全覆盖新鲜绿叶
每一条街道都飘动醉人花香
蝴蝶和蜜蜂成年不断地奔忙
花间的鼓浪屿,永不归去的春天
夜幕在天空张开透明的罗帐
变化中的明暗好比起伏呼吸
无数的灯火是她衣上的宝石
月下的鼓浪屿,在睡眠中的美人
写于2007年 8月21日